舜网-济南时报
2024-11-11 12:50:57
任晓麓
任晓麓著《石鼓文概述·印话》书影
任晓麓金文书法作品。
释文:尝从扬子识难字,喜与王充释异书。
论起20世纪七八十年代济南的著名书法家,任晓麓(1907-1981)是名列前茅的。1979年上海《书法》杂志举办“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”活动,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书法比赛,15000多件作品应征,任晓麓先生以钟鼎文书写的金代元好问诗句“百年人物存公论,四海虚名只汗颜”荣获一等奖。1980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《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百幅优秀作品集》将其列为首页,并写有评语:“此钟鼎文楹联,笔力凝重,稳健活泼,行款妥帖,甚具功力。”任晓麓先生一时名声大噪,这年他已72岁高龄。
其实任晓麓先生并非奇花晚放,他在二十几岁即有书名。中国像传新闻社(位于济南)社长罗腾霄所著、1934年出版的《济南大观》,内有《济南书画专家》一文,这实际上是一份名单,分“书家”“篆鼎家”“国画家”“西画家”四类,“篆鼎家”八人,任晓麓(“晓”误作“小”)大名赫然在目。
可惜任晓麓先生获奖后不到两年就去世了,当时的人,甚至他的后人,对他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了解。任先生名“熹”,以“晓麓”行世,但这是他的字还是号呢?他去世至今40多年来,各种书报刊的记载、介绍截然两分,认为是号的稍多,其中不乏权威性书籍,如山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《山东省志·文化志》、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《济南通史(现代卷)》。
2021年我编著《大明湖历代楹联辑注》一书,收录了任晓麓先生之父任方同(字奉刚)的一副楹联,在写作者简介时,涉及任晓麓先生。我查阅三四十种有关图书后感到,“晓麓”是其字还是其号,总该有个根据和道理,不应照抄某书某文,或随意地二选一。首先我想到他的亲人最有可能知道,于是便询问好友、任晓麓先生哲孙任正,并请他询问其叔其兄,后任正相告,家人们也不能确定。
然而,在我看到的多篇文字里,任晓麓先生的后人和学生还是有倾向性的。比如2012年齐鲁书社出版的任晓麓先生《石鼓文概述·印话》一书,书的前勒口有作者介绍,写道:“名任熹,号晓麓。”书的序言是任晓麓先生的学生、济南书法家潘景年所写,开头写道:“先生的后人责成我为本书写序。作为弟子亦深感责无旁贷”“先生名任熹,号晓麓”。由序言可知,任晓麓先生的后人与学生皆认可这一说法。
关于“晓麓”是字,我没有见过任晓麓先生生前的文献依据,而“晓麓”是号,我还真找到一件。1936年12月出版的北平(今北京)燕京大学考古学社社刊《考古》第五期,刊登了任晓麓先生的《石鼓文概述》一文,还刊登了《考古学社第三期社员名录》,其中写道:“任熹,号晓麓,济南人,二十九岁,北平中国大学国学系毕业,现任济南市立第二小学校长及济南育英中学国文教员。通讯处:济南佛山街六十六号。著有《鲍参军七言诗平仄研究》(曾载《明湖画刊》)、《藤花榭说文解字校勘记》(毕业论文),《五代史记校勘记》《冬青馆诗草》《冬青馆印存》《石鼓概述》《金文释馀》《晓麓藏有古器物文集释》(以上各种均系个人稿本)。”
如若单看这一条,似无可置疑,但我仔细阅读了整个名录,又参阅其他民国文献,却发现据此并不能实锤。这份名录共有134人,除去一位只有中文名的英国人,还有133人,包括132名中国人和一位有中文名与号的加拿大人明义士。这133人,89人有两个字的号,44人无号,竟无一人有字,这明显不合道理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
旧时有身份的人,都是既有名又有字的,名是生下不久就有,而字最初是在虚岁二十举行加冠礼时,父祖、尊长、老师所取,后来则多有提前,如入学开蒙之时。名有单字名、双字名,而字均为双字。名只能供尊辈称呼或自称,卑辈称呼尊辈称字,平辈之间亦相互称字,除十分亲近,又私下相处,可不拘礼法,一般不能直呼其名,否则会被视为没有礼貌,甚至冒犯。
号,又称别号,是名、字以外的称谓,则一般由本人所取,用以表达自己的性情、志趣等,号可有可无,取号可早可晚,数量可多可少,字数一般二到四五字,六七字的也不鲜见。您想,这133人怎么会统统没有字,大都有仅为两个字的号呢?这只能有一种解释,每个人名下两个字的号,实应为字,负责名录之人把字皆写作号了,而没有号的,实则没有登记其字。
《考古学社第三期社员名录》中有许多当时及后来名气很大的学者,我随手记下我稍有了解的叶恭绰、胡光炜、杨树达、容庚、于省吾、董作宾、罗常培、高亨、唐兰、刘节、谢国祯、商承祚、赵万里、顾廷龙、傅振伦、明义士等16位的字号加以核对,无一例外,名录中记载的他们的号皆是其字。
这或许是到了民国时期,对于传统文化规范不那么严格恪守了,有些人糊涂或马虎。像前面提到的《济南大观》,里面有许多人物列表,栏目分为“姓名”“字号”或“别号”。如山东省政府人物列表,主席韩复榘的“字号”是“向方”;山东省民政厅人物列表,厅长张树春“别号”是“荫轩”。二人皆是民国时期的名人,“向方”“荫轩”实乃其字。全书所载人物的“字号”“别号”全为两个字,明显把“字号”“别号”等同于“字”了。
由以上可知,《考古学社第三期社员名录》不仅不能证明“晓麓”是任熹先生的号,还可以说是个有力的反证。
北齐颜之推《颜氏家训·风操》云:“古者,名以正体,字以表德。”按照古时通则,字与名须有意义上的关联,字是从某种角度表述名的意义,故亦称“表字”。“熹”是亮、光明的意思,常用的词“熹微”多指天刚亮阳光微薄的样子。东晋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有“问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熹微”句。“晓”的本义亦是“天刚亮”。“麓”的本义则是生长在山脚的林木,亦指山脚。“晓麓”可解为太阳即将从山脚升起,正所谓“熹”。
清代著名学者纪昀,字晓岚。“昀”是日光,“晓”是日出前后的清晨,“晓岚”则是清晨山间的雾气。这与任晓麓先生长辈为其命名取字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。“岚”“麓”之类,有的学者认为是“晓”的缀饰,然而这缀饰并非随便选用的,“岚”“麓”与“晓”关联密切,二者组合为字,以更具象地表达名的意义。
号与名则无须有所联系,一般也没有联系。从名、字、号三者关系来讲,“晓麓”是任熹先生字的可能性远远大过是号的可能性。人们由于不晓得字须有,号可无,名字理应相协,名号不必相关的规则,而错把“晓麓”认作任熹先生的号了。
这种事古时即有之,如清代朱彭寿《安乐康平室随笔》讲宋代文天祥字“文山”,是“以姓入字”。其实文天祥初名云孙,字天祥。选中贡士后,转以天祥为名,改字履善。宝祐四年(1256)中状元后又改字宋瑞,因在家乡江西吉州庐陵县的文山住过,而号文山。
由《济南大观》可知,任晓麓先生自20多岁即以字行世,但是他也有号,晚年自称“卷翁”。据任正询问其叔其兄后相告,20世纪60年代中期“文革”中任晓麓先生被抄家,1972年前后落实政策退还书籍,上附有一纸条,写“十一斤藏书”。不久上海篆刻家韩天衡经人介绍来访,任晓麓先生请其治印两方,一为“卷翁”,一为“十一斤藏书之居”。
“卷”是个多音多义的字,“卷翁”何意?任晓麓先生后人说,未曾问过。他们试着答复我,或许是老人把自己比喻成被卷裹着的人,不能发挥才能;或许是老人晚年唯书卷相伴之自谓。我意,以上两种解释虽不无道理,但以任晓麓先生的渊博学问与坎坷经历而言,似应另有意义深藏。
《论语·卫灵公上》曰:“君子哉,蘧伯玉!邦有道则仕;邦无道,则可卷(juàn)而怀之。”卷,收之。怀,藏之。后由此生出“卷怀”一词,谓藏身敛志,韬光隐迹。南朝梁刘勰《文心雕龙·养气第四十二》即言:“意得则舒怀以命笔,理伏则投笔以卷怀。”
古时,“卷”通“倦”。东晋陶渊明《归鸟》诗有句:“晨风清兴,好音时交。矰缴奚施,已卷安劳。”“已卷”即说飞鸟已经倦归。
《论语》《文心雕龙》《陶渊明集》都是国学基本典籍,任晓麓先生肯定十分熟悉,“卷翁”出自其中,再正常不过。若出自《论语》,其意当是劝勉自己默语潜行,深居独守。若以“倦”解,其意则是感到一生屡遭踬踣,夙志未伸,如今已垂垂老矣,身心俱倦。
这两种解释,以任晓麓先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困顿的境遇与疲惫的心情,后一种似更贴切。任晓麓先生不写作“倦翁”,或是觉得“倦”字太直白显露,他是文字学家,故用“卷”字替代,因典雅蕴藉,其意难为旁人所知,而任晓麓先生亦从不道及,自得自适而已。当然,说“卷翁”兼有“卷怀”之意,也是可以的,二者相洽而不相悖。
清代著名学者、书法家、书学理论家、《艺舟双楫》作者包世臣,号倦翁、小倦游阁外史。宋代大书法家米芾曾在扬州倦游阁作《淳化阁帖题跋》,包世臣寓居扬州时,自题其室为“小倦游阁”。“倦游”的词义是游兴已尽,厌倦宦游。任晓麓先生对包世臣的号及来历、含义应该是知道的,或也是为了避免与包世臣重号,而选用“倦”的通假字“卷”。
任晓麓先生晚年还自署“老麓”,这虽然是由“晓”之谐音“小”生发的戏称,也应记录于其艺术档案。
历代济南名士留下了许多的故事,带走了更多的故事。我们对旧日的探寻,含有对今天的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