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清照词集的名称与流传

　　□ 周长风　　

济南李清照纪念堂　周长风　摄

　　宋代济南人李清照(号易安居士)是中国古代最优秀的女诗人。正如美国斯坦福大学汉学讲座教授艾朗诺在他的名著《才女之累：李清照及其接收史》(夏丽丽、赵惠俊译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，下称《才女之累》)所言：“纵观整个中国历史，她是唯一的一位作品获得经典地位的女作家。”

　　尽管如此，宋代编定的她的诗文集和词集并没有流传下来。这与她身后遭遇宋朝倾覆、连年战乱有关，更因女性在男权时代社会地位低下而导致，以至于当代许多人连李清照词集最初版本，名字叫《漱玉集》还是《漱玉词》都不甚清楚。

　　宋明皆称《漱玉集》

　　1959年，郭沫若为济南李清照纪念堂撰写对联：“大明湖畔，趵突泉边，故居在垂杨深处;漱玉集中，金石录里，文彩有后主遗风。”1962年，掌故大家高伯雨在香港上海书局出版《春风庐联话》，其中《济南风景名胜》一章写道：“郭君此联见某报，他还有说明云：‘大家知道李清照的词集名《漱玉集》，她的前夫赵明诚撰有《金石录》是有名的，毫无疑问，有李清照的劳绩在里面。’案：李易安的词集名叫《漱玉词》不叫《漱玉集》，若改为‘漱玉词中，金石录里’不止更近事实，就是在平仄上读起来也顺口得多了，鄙意如此，不知郭君以为如何。”

　　高伯雨关于平仄的意见有一定道理。“集”在普通话里是平声字，而于昔时赋诗作联所必须遵循的平水韵里是仄声字，至今世人仍多有以平水韵为准者。按照古今通行的联律规则，此处用平声字为佳，“词”在平水韵与普通话中则皆是平声字。然高伯雨说“李易安的词集名叫《漱玉词》不叫《漱玉集》”，却是不准确的。

　　宋人的惯例是诗文合集，词作另编。李清照诗文集，宋代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卷四记作“《李易安集》十二卷”，张端义《贵耳集》卷上记作“《易安文集》”，元代编修的《宋史·艺文志》记作“《易安居士文集》七卷”。《郡斋读书志》初成于绍兴二十一年(1151)，终成于淳熙七年至十四年(1180-1187)间。之前的绍兴十六年(1146)，曾慥编了宋朝第一部歌词总集《乐府雅词》，其中收入李清照词23首，如此数量，若非从本人词集选出，是不太可能的。李清照绍兴二十五年(1155)还在世，因此据《乐府雅词》和《郡斋读书志》，再考虑李清照没有子嗣的状况，《李易安集》及李清照词集应是她生前亲手编定并已经刊行的。

　　宋赵彦卫于开禧二年(1206)著成《云麓漫钞》，卷十四写道：李清照“有才思，文章落纸，人争传之。小词多脍炙人口，已版行于世。他文少有见者”。其时李清照的词集较之诗文集应更为流行。

　　遍查现存可靠的宋代文献，只有李清照身后的两种提到其词集名称，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二十一、黄升《唐宋诸贤绝妙词选》卷十，皆作《漱玉集》，唯记载的卷数不同，陈振孙言“一卷”，“别本分五卷”，黄升言“三卷”。元代编修的《宋史·艺文志》则著录“易安词六卷”。

　　至明初永乐年间，瞿佑的《香台集》卷下《易安乐府》说：“赵明诚，清献公之子，妻李氏。号易安居士，有乐府词三卷，名《漱玉集》”。明中期至后期的著名文人唐寅、郎瑛、张綖、张丑、王象春皆称《漱玉集》。

　　至晚明代后期即已失传

　　明正德六年(1511)状元、曾任翰林院修撰兼经筵讲官的著名文学家杨慎，著作达400余种，其记诵之广，撰著之丰，有明一代无人可及。成书于嘉靖三十年(1551)的《词品》6卷，是明代篇幅最巨的一部词话，在中国词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。其卷二写道：李清照“其词名《漱玉集》，寻之未得”。杨慎逝于嘉靖三十八年(1559)。

　　杨慎逝世那年出生的毛晋，其刻书、藏书处名“汲古阁”，他于明崇祯三年(1630)刊刻《漱玉词》，所作跋语中写道：“考诸宋元杂记，大率合诗词杂著为《漱玉集》，别厘全集为三卷无疑矣。第国朝博雅如用修先生尚慨未见其全，湮没不几久耶?庚午仲秋，余从选卿觅得宋词廿余种，乃洪武三年抄本，订正已阅数名家。中有《漱玉》《断肠》二册。虽卷帙无多，参诸《花庵》《草堂》《彤管》诸书，已浮其半，真鸿宝也，急合梓之，以公同好”。“用修”是杨慎的字。“庚午”为崇祯三年。“浮”乃超过之义。尽管毛晋说“已浮其半”，实则仅收词17首，且混杂他人之作。

　　汲古阁本《漱玉词》是明末以来公认的，自《漱玉集》失传后的第一个辑本，此举对后世影响极大。清代以后李清照诗词文赋辑本很多，题《漱玉集》的一般各种体裁皆收，标《漱玉词》的则正文只收词作，有的将诗文、轶事作为附录。于是“漱玉词”在世人的文中口里逐渐等同于“易安词”“(李)清照词”，这也是有后人误以为李清照词集一直称《漱玉词》的一个原因。

　　艾朗诺《才女之累》说：《漱玉集》“在南宋广为传布，可后来词集渐渐不再流行，并最终销声匿迹，其确切的时间我们不得而知，可能早在14世纪词集就已散佚，而到16世纪它肯定是失传了。”依据现有古代文献严格论之，艾朗诺的观点基本成立。

　　瞿佑《香台集》的“易安乐府”条，仅是略述李清照的生平与创作，并不能证明他于明初永乐年间(15世纪初期)见过全本的《漱玉集》，其后的唐寅、郎瑛、张綖、王象春的记述大致如此。

　　杨慎之后的明代藏书家陈第，于万历四十四年(1616)编成《世善堂藏书目录》，其中写道：“《漱玉集》一卷。”然传世版本所载书目并非尽是陈第家藏，清康熙年间著名学者朱彝尊《静志居诗话》卷十四即说此书乃“其(陈第)后人所辑”。当代多有学者考证并指出，陈第曾孙陈元钟为祖上炫博而妄自增窜，许多书目是他在康熙年间从宋元书籍里抄录的。

　　万历年间另一藏书家赵琦美编有《脉望馆书目》，其中登记“李易安词一本”。该书目不记卷数与撰著人姓名，似是其手下之人所为。“李易安词”不合乎前述宋明两代所记载的李清照词集名，它是书名还是代指《漱玉集》，其内容是《漱玉集》全文，还是摘录或辑录的部分李清照词，皆无法确定。因此“李易安词”并不能视同《漱玉集》。

　　明代张丑《清河书画舫》卷九记载：“易安词稿一纸，乃清秘阁故物也。笔势清真可爱。此词《漱玉集》中亦载，所谓离别曲者耶。”“词稿一纸”乃李清照词《一剪梅·红藕香残玉簟秋》。当代著名词学家王兆鹏在《宋代文学传播探原》(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)一书中说：“张氏既谓《一剪梅》载于《漱玉集》，必定是见过《漱玉集》，但不知其所见之本是宋刻还是明刻。”仅凭“此词《漱玉集》中亦载”一句，并不能“必定”，这有可能是张丑知道《一剪梅》是传世的李清照词，亦知道李清照词集名《漱玉集》，故如此简约地说。《清河书画舫》始作于万历四十四年(1616)，最早完成于崇祯十年(1637)，其问世比杨慎说《漱玉集》“寻之未得”至少晚76年，比汲古阁本《漱玉词》还晚7年以上，张丑所言《漱玉集》也许即是《漱玉词》。有明一代《漱玉集》是否存在“宋刻”，宋元旧本是否曾经“明刻”，并无线索。

　　比杨慎晚100年左右的明代万历至崇祯年间女诗人张娴婧，作有《读李易安〈漱玉集〉》诗，仅凭诗题，同样不足以断定所言《漱玉集》是古本和全本，极有可能亦是代指其所见的李清照词。

　　而杨慎的《词品》和毛晋《〈漱玉词〉跋》则可证明自明代嘉靖年间(16世纪中期)《漱玉集》就无从寻觅，那时世上或尚有存本，但不为学界所确知，且从此再未见天日。

　　宋代至晚明崇祯年之前，李清照词集皆称《漱玉集》，未见有称《漱玉词》的。郭沫若在对联里写“漱玉集”是合适的，合乎李清照词集的本名，应也合乎李清照本意。声律与意义二者必须做出取舍时，当以意为上。

　　历代所辑漱玉词真伪难辨

　　李清照词现存于宋元文献的仅仅37首，其词集明末以来屡有辑补。今人徐培均《李清照集笺注(修订本)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，下称《笺注》)，是学界予以较高评价的版本，其中辑录词作59首，另录存疑词作6首，然艾朗诺《才女之累》认为，其中许多词作的来源十分可疑。《笺注》据明代永乐大典收入5首李清照咏梅词，《才女之累》指出：“明代《永乐大典》(1407)辑录了5首署名李清照的咏梅词，作品显然出自《梅苑》，可它们在原书中署名为无名氏词。《永乐大典》中的新出易安词找不到任何权威版本依据，更可能的情况是，那5首词在《梅苑》中与李清照原作相邻，而编者从中吟味出了‘易安体’词风，便想当然地将之系于李清照名下。”《梅苑》是南宋黄大舆编纂的咏梅词选集，成书于建炎三年(1129)，其时李清照在世。

　　《永乐大典》是明成祖朱棣敕令编纂的，定稿于永乐五年(1407)，正文共22877卷，今仅存世810卷。5首李清照咏梅词见于《永乐大典》2808、2810和2811卷，词前皆用红字标示“李易安词”，这不像书名，应理解为“李易安的词”，与上面说到的赵琦美《脉望馆书目》相同。如“李易安词”《春光好·看看腊尽春回》一首，其前一词红字标“王炎《双溪类稿》”，其后一词红字标“陈亮《龙川集》”。只标“某某词”“某某诗”的，应非从只收个人作品的别集中择录。《永乐大典》有2169人参与编纂，辑入图书约七八千种。朱棣亲制序言写道：“乃命文学之臣，纂集四库之书，及购募天下遗籍，上自古初，迄于当世，旁搜博采，汇聚群分，著为奥典。”由此或可推测，编纂时文臣儒士也没有《漱玉集》可据，在明初《漱玉集》就是稀见书目了。

　　明《永乐大典》书影

　　《才女之累》还指出：“中国古代文献史上总有些来历不明的作品，一旦作品的署名出现问题，该作者名气越大，作品的真实性就越值得怀疑：作家声望会吸引后人将作品系于其名下。”我也曾在文章里分析过59首里的另外3首，不似李清照手笔。

　　由此，我们对《漱玉集》和《李易安集》的失传深深叹惋，无法想象那里面藏着多少李清照心血凝结的，中华、齐鲁、济南曾经拥有过的无价珍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