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每一天，都当作“完美的日子”

　　如果你是一个厕所清洁工，你会怎样度过自己的一天?

　　平山是这样度过的：在窗外清扫马路的声音中醒来，洗漱、换工装，开车前往工作地点，路上听自己喜欢的音乐，认真工作，坐在大树下吃三明治，抬头望阳光透过树叶的光影，下班到公共浴池洗澡，去熟悉的小馆子吃饭，看一会儿书，睡觉。

　　平山是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的主人公。《完美的日子》的导演是德国人文德斯，当年东京涩谷邀请16位顶尖设计师、建筑师改造了17座公共厕所，文德斯是被邀请来拍摄宣传片的。但文德斯拍成了一部长片。影片的核心灵感来自日语词汇“木漏日”，指的是树叶随风摇曳，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地面留下闪烁光影的瞬间。这些瞬间无数次出现在影片中，沉淀为影片的一个核心意象——那闪烁的光影，是日复一日清扫厕所的平山充盈的精神生活。

　　绝非刻意将“厕所清洁工”和充盈的精神生活并置制造噱头，文德斯要探讨的，是人对日常生活的拥抱和自我完整的可能性，是人在即便千疮百孔的时代该如何生活。如果你拥抱并热爱当下的生活，所有美好的瞬间就会如落叶纷纷涌向你，如果你决定和备受伤害的自己和解，那么自我依然可以完整而欣悦地感受世界的美好。影片的结尾尤其令人动容：和过去每一天一样，平山听着他喜爱的音乐行驶在东京的街道上，录音机里播放着妮娜·西蒙的《Feelinggood》。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，温暖和煦，此时此刻的平山悲欣交集，使人难以分辨他的泪水究竟源自痛苦还是喜悦。他的复杂表情，几乎糅合了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情感和全部人生，令人泪流满面。

　　看完电影忍不住想：如果我们把厕所清洁工替换成任何一份其他工作，把平山替换成自己，我们会如何度过每一天?

　　社会学家项飙有过一个极具概括力的概念——悬浮。一种对当下的悬置，人们将自己的社会主体性、政治主体性悬置起来了，不直接面对当下，总想要迈向一个未来，当下存在的意义，不过是他迈向未来的一个台阶。然而何时能真正迈向未来这个台阶?其实谁也不知道。人于是就仿佛被恒久置于悬浮之中。

　　被悬置的当然不仅仅是人的“社会主体性”和“政治主体性”，还有“生活主体性”和“审美主体性”。“牛马”这样的流行词汇，看起来是一种自我嘲解，内里却透着主体性的自我取消。换句话说，当“悬浮”是我们放眼可见的人的处境，我们难道不应该反其道而行之，真正把自己沉浸到当下之中吗?

　　完美的日子，难道不就是来自一个个当下的细小的欢喜吗?

　　其实最近状态很差，疲惫、焦虑和失望轮番交替。但文德斯的这部电影确实让我安静了很多。它混杂在洪流一般的忙碌的疲倦中，那些镜头，却仿佛透过树叶洒下来的光斑，让人体会到美、温暖和爱的流淌。让人从“悬浮”的焦虑中回到对当下和内心的凝视。

　　没过两天，朋友从远方给我带来了一枚书签。书签来自南方，是用竹片削成的，比我几年前得到的那枚书签更宽更厚，照样是头上钻一个小孔，一条细绳穿过去，连带着两枚玉珠，稻穗一样低下头来。书签上印着一句话，正是把每一天都当作完美日子来过的苏东坡的名句——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。